冬日冰涼的空氣穿過球員們的鼻腔,化為溫熱的白霧,混合著熱身後周身的熱氣,蒸騰在球場上方。
比賽雙方列隊,刺耳哨音響徹雲霄。
永川恆大先行開球。
開場後,雙方擺開陣型。
無論賽前多麼忐忑不安,但當站到球場上的時候,學生們眼中,只有這座球場而已。
男生們神情認真,跑位嚴謹,努力維持陣型。
只是林晚星對學生的觀察還沒持續多久,永川恆大就率先進球。
該例進球由秦且初策動,直接從邊路突破,兩腳傳球就突入禁區。後衛回撤不及,永川恆大前鋒在禁區內輕輕一推,足球輕而易舉,滑入宏景八中的球門。
裁判哨聲響起,林晚星才回過神來,球進了?
球場上很安靜。
冬日暖陽和煦,與往常球場上進球後的熱烈氣氛完全不同。
永川恆大的球員們似乎認為這進球稀鬆平常,沒有任何慶祝。
只有秦且初站在場邊,沖其他人做了個可愛的脫帽行禮動作。
少年的笑容在陽光下分外刺眼。
場上格外寂靜。
宏景八中的男生們像被這動作點燃,每個人都氣憤不已。
秦敖臉色鐵青,攥緊拳頭,一言不發回中場重新開球,彷彿要爭分奪秒抓緊重新開始,好好教訓對面。
只是他們昂揚的氣勢剛剛鼓足,就像一拳砸入棉花,不起任何作用。
宏景八中長期以來貫徹的戰術,是最基本的防守反擊。
男生們每次都在挑戰不屬於他們段位的強敵,他們習慣性的在比賽中被對手壓著打。
所以在被秦且初刺激後,他們開啟的胡亂強行進攻,顯得格外破綻百出。
起碼林晚星是這麼認為的。
宏景八中的球員們原本的跑位防守沒做到位,就開始尋找機會瘋狂進攻,導致陣型被完全拉扯。
同樣在瘋狂組織進攻的,還有文成業。
不管平時訓練時態度如何,可一個人站到球場上,他就不由自主地想獲得勝利。
文成業在場上非常積極。
他迅速跑動,左右攔截,勇猛無比。
他甚至還揮手,和祁亮溝通,組織付新書前壓進攻。
只是宏景八中的進攻,在永川恆大面前就完全不夠看了。
文成業再度前壓。
永川恆大球員拿球,在文成業衝上前想要截斷時,對手輕而易舉地將球傳到了邊路,秦且初正在接應。
熱情少年臉上露出笑容,他伸出長腿一擋,足球從他大腿滾落而下。腳腕翻轉,秦且初輕鬆將球傳到禁區中路。
在那裡,無人防守的前鋒起腳射門,2-0。
一切都發生得太快,就在第一例進球後的3分鐘,永川恆大就這麼輕易地,再度突破宏景八中的球門。
哨音再度響起,學生們才反應過來,他們臉上有那麼瞬間的不知所措。
門將馮鎖有些遲鈍,他撿起球,盯著手上的足球看了一會兒,像是不知道為什麼進球會如此輕易?
足球能這麼簡單就滾入他防守的球門?
林晚星看向王法。
王法抱臂靠在長椅上,只是注視球場,對眼前一切不為所動。
雖然宏景八中的男生們迅速再度走向中場,準備集結再度反擊,可那註定是場徒勞。
無論做過多少次訓練,看到表格上寫著的多少次自己明確的長足進步,在面對真正的難關前,所有曾經明確的努力,都只會讓人更感到無望。
林晚星在學生們目光中看到了茫然,他們不知道怎麼繼續接下來的比賽。
永川恆大這樣的球隊,和他們之前遇到的強敵具體區別在那裡,大概就是永川恆大永遠踢得很輕鬆自由。
這種自由指的是比賽時的狀態,並不代表他們不嚴謹。
他們的進攻和防守滴水不漏,他們很清楚自己下一刻要去哪,要怎麼處理對手的每一輪進攻,或者如何傳球倒腳製造進球機會。
接下來,進球的哨音不斷響起。
光上半場,永川恆大就進了7個球,超過他們前兩輪的丟球總數。
中場哨音響起,學生們每個人都如夢初醒。
他們互相看著,抹著額頭的汗,往場下走。
林晚星趕忙站起來,拿著毛巾和水。可看著學生們的表情,她覺得自己無論說什麼,好像都不會起作用。
男生們沉默地用毛巾擦頭上的汗。
他們很長時間沒說話。
不遠處就是永川恆大俱樂部,林晚星不經意一瞥間,看到那邊的球員們正高興地聊天說話。
那些自信滿滿的閑談聲,被球場的風刮來,秦敖用力、重重地錘了下長椅。
聞聲,文成業淡淡地「嘁」了一聲,嘲諷意味十足。
秦敖頓時怒向膽邊生,他甩開毛巾衝到文成業面前:「你還有臉嘁,也不看看自己踢得很好嗎?」
「什麼樣的好?」文成業微仰頭,汗水從他鬢角滴入脖頸,「被對面後衛隨便把球斷了的這種好?」
這說的是秦敖被秦且初斷球後,永川恆大進的那球。
「你有臉說?」秦敖拽起文成業領口,怒道,「你他媽整場亂跑,沒看到別人要補你的防守空位?」
「就算我防守問題,和你1對1被斷球有關係?」
「傻逼吧你?」
「不用罵人,你就回答問題,有、關、系、嗎?」他冷笑了下,「不會因為對面讓你簽個名,你真把自己當回事,故意放水吧?」
文成業一字一句反問,且抓住秦敖的痛處不放。
付新書也加入進來:「文成業,你還是要記住先守好,秦敖也會注意的。我們得在防守好的前期下,組織進攻。」
「所以怪我?」文成業挑眉。
男生們聊得火藥味兒十足。
林晚星沒有打斷他們,就默默聽著。
而王法從頭到尾都不動如山,他沒有任何要勸架或給學生們做出新戰術布置的意思。
學生們吵了一整個中場休息時間,等到下半場開始,他們重新上場。
林晚星才得意問王法:「欸,寶寶們吵架,你站哪方?」
「他們吵得有點多,得具體問題具體分析。」
「就,關於文成業的部分。」林晚星想了下,這麼說,「文成業很影響防線嗎?」
「防守確實是環環相扣的,文成業經常不在他理論該出現的位置,其他球員必須補位,我們的後防線就這麼被自己人扯爛了。」王法說。
「那怎麼辦?」林晚星又問。
「但,什麼是理論呢?」王法反問。
林晚星愣了下。她覺得王法或許有自己的想法,可她卻並不清楚。
「再看看吧。」王法說。
可接下來的比賽,就像王法說的那樣。
因為文成業並不想按之前的安排來,總是防守失位,導致後防線被他們自己人扯得稀巴爛。
王法看出的問題,永川恆大顯然也早已發現。
他們在下半場開始,更是改變思路,減少從秦敖處突破,秦且初開始專攻文成業,屢屢從他的位置發起進攻。
秦且初熱情興奮,但同樣也是囂張跋扈的。
他在帶球過人時,臉上總掛著由衷的笑容。
文成業雖然總是裝著冷漠淡然,但畢竟也是個18歲的少年,經不起這種挑釁。
很快,下半場15分鐘,又是4個失球。
至此,他們已經0-11落後。
輸多了,學生們火氣就上來了。
既然文成業亂踢,那其他人也就亂來。甚至當文成業拿球後,秦敖還衝過去搶斷自己人的球。他不再信任隊友,要自己拿球進攻。
在秦敖帶領下,其他學生也乾脆大舉壓上永川恆大前場,彷彿此刻不是落後而是大比分落後,而是場面正優。
可就算面對頭腦發熱已經失去理智的隊手,永川恆大也並不准備給他們機會。
他們用真正滴水不漏的防守,輕鬆閑適地削減著宏景八中一波又一波的進攻。
時間一分一秒過去。
恆大的年輕球員們很有教養。
他們看到宏景八中沒有什麼反擊的能力了,沒有繼續凌厲的進攻,而是不斷地將球控制在腳下,消磨著時間。
一次死球機會,秦敖站在場外擲球,他用手勢示意付新書等會兒把這球再給他。
秦且初作為防守隊員,貼近秦敖,很認真地對他說:「你不能這麼踢,你得冷靜點。」
「你有病吧?」秦敖只是這麼回答。
秦敖的試圖反擊,更像是一種無力的發泄。
秦且初再度控球,調度策划了一例新的進球。
在終場哨音響起的那刻,秦敖憤怒地抬腳,將球重重地踢向天空。
足球高高躍起,飛入藍天,又重重落下。
林晚星看著王法,王法也看向她。
他臉上沒有任何失望神情,依舊淡定自若。
————
比賽結果在預料之中。
甚至連輸比賽的方式,王法好像也早有提醒,所以林晚星並不感到意外。
早就說好了,他們是要來看看半山腰的風景,他們也是好不容易才走到這裡。應該積極一些,樂觀一些。
可暴雨鋪天蓋地,徹底將他們淋透了。
林晚星有些難受,並且,她同樣能感受到學生們的無力與煩悶。
任何看過,或者踢過這場比賽的人都非常清楚一點。
無論進攻還是防守,宏景八中和永川恆大之間的距離,仿若天塹般。
這種距離,是無論他們在場上如何拚命奔跑,都彌補不了的。
無望感在人的心頭燃著一團火,而火外面包裹的,是冰冷的深藍色海水。
海水又咸又重,帶來了巨大而沉悶的隆隆聲,讓人喘不過氣來。
林晚星能很清楚感受到學生們的這種情緒。
秦敖將球踢飛,低著頭,快速走向休息區。他從長椅上扯起毛巾蓋住頭,準備往更衣室走。
「秦敖!」就在這時,秦且初在遠處大喊了一聲。
少年清脆的聲音在原本安靜的球場上響起,更像是什麼形狀鮮明的嘲諷。
秦敖身形一定。
文成業低低地「嗤」了一聲。
秦敖拽著大毛巾,手上青筋迸發。
「秦敖秦敖秦敖你別走啊!」秦且初邊喊著,邊遠遠飛速跑來。
少年身形矯健,精力十足,根本不像是經過激烈的九十分鐘賽場對抗的樣子。
「能跟你換下球衣嗎?」秦且初拽著一件永川恆大俱樂部標誌性白底紅字的球衣,笑容燦爛,目光亮閃閃的。
秦敖先是愣了下,而後更不好受了。
對面明明比你強很多,給你踢得稀巴爛,卻要在最後和你換球衣,這意味著什麼呢?
難道不是收集戰利品嗎?
但伸手不打笑臉人,更何況是賽後交換球衣這種正常環節,秦敖沒理由大發雷霆,只能自己憋著。
所以他只能頭也不回,邁開大步,想裝作沒聽見,繼續往更衣室走。
可秦且初卻火上澆油,一把拍住他的肩:「兄弟,不要不理我嘛!」
秦敖立刻轉頭,用力掙開秦且初的手,吼道:「差不多得了,別噁心人!」
秦且初愣在原地,過了會兒,才喃喃地道:「你生氣了嗎?」
周圍其他學生也都僵住,很尷尬。
林晚星想上前解圍,付新書卻搶先一步,他聲音很乾澀:「你們都贏了,就別這樣了。」
「啊?」秦且初睜大圓滾滾的眼睛,發出一個單音節。
「別搞我們心態了,你這麼猛,不是羞辱人么?」付新書替秦敖把心裡話說了出來。
「抱歉,是他的問題。」
一道高大身影出現在秦且初身後,這麼說道。
來人穿著永川恆大足球隊隊服,劍眉星目,手臂上綁著隊長專用袖標。
林晚星記得方才比賽時,永川恆大這位11號球員,有例精彩絕倫的自由球,直接破開球門。
「方……方……」
付新書顯得有點緊張,這位球員顯然小有名氣,付新書並不善於和這樣的人打交道。
「方蘇倫。」永川恆大的11號向付新書伸出手,付新書微躬身,和他握了握。
就這樣,永川恆大的兩位球員孤身陷入在他們宏景八中的球員包圍圈中,看起來頗為危險。
場間尷尬地沉默了下,雖然明明場上也互相踢了九十分鐘,可場下要和永川恆大的球員對話,男生們就不那麼自然了。
付新書舔了下乾澀的嘴唇,說:「我聽過你,就,你們真的很強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方蘇倫說。
付新書:「……」
秦且初適時出來打圓場:「我們隊長不太會說話,你別介意啊!」んτΤΡS://Www.ΗOΝgㄚùe㈧.℃ǒΜ/
「沒什麼好介意的,是我們菜。」付新書無奈地說,「你們已經這麼猛了,就別搞這些了。」他看著少年手裡的紅色球衣,這麼說道。
「啊?換球衣也不行嗎?」秦且初搓了搓手臂,很震驚。
「不是,你真的在搞我們心態吧。」付新書說著,也有了些火氣,「你開場前裝著欣賞秦敖要他簽名,現在又要換球衣,什麼意思?」
「就很欣賞你們啊。」秦且初終於顯出一些天之驕子應有的傲氣來,「你們之前不是正賽都沒進過,一個校園足球隊踢進小組賽,能和我們分到一起,真的很不錯啊。」
「所以你為什麼要戲弄秦敖呢?」
「怎麼叫戲弄呢,我就是來和你們教練打個招呼,然後問秦敖要個簽名,這也不可以嗎?」秦且初繼續震驚。
付新書像終於理解,他們腦迴路不在一個頻道上,只能說:「行吧,沒事,你開心就好。」
他說完也要走,秦且初見狀,不依不饒:「那球衣能換嗎?」
「請麻煩管下你的隊員吧。」付新書很受不了,調頭對方蘇倫說道。
「他確實很喜歡你們,更換球衣也是賽後正常請求,我要怎麼管?」方蘇倫頓了頓,「如果你們不想更換,應該明確拒絕。」
「滾滾滾,老子不想跟你個傻逼換球衣!」秦敖一聽這話,沒好氣地對秦且初吼道。
秦且初愣住:「你為什麼這麼生氣啊?」
「因為他們覺得,像你這樣身處強隊的球員欣賞他們,想和他們更換球衣,並不是一種友好的表現,而是傷害了他們的自尊心,在羞辱他們。」
方蘇倫倒是個非常直白的人,但也可能是和秦且初這麼思維跳脫的人相處久了,不直白些的確不行。
林晚星作為成年人,能接受這句話。
但落到血氣方剛的學生們的耳朵里,這些話有了別的意味。
男生們臉色很黑,卻並不能找出反駁的話來。
往往這種時候,動手是最好的選擇,可偏偏是球場,也不能動手。
所以他們僵持了一會兒,文成業直接調頭往更衣室走。
「啊?好奇怪啊。」秦且初望著對手的背影,不明所以,還是決定尊重他們。
他把自己脫下的球衣又重新穿上,嘴上還嘟嘟囔囔地,「你們是被我打生氣了嗎?也不能怪我啊,我也覺得很奇怪啊,你們今天的打得和之前差很大誒,防守很差,進攻也不行,你們等下要進去復盤嗎,需不需要我一起分析下?」
林晚星聽到這裡,很無奈地笑了,永川恆大的球員確實很有意思。尤其是秦且初,很難讓人摸清他們究竟在想什麼。
付新書:「不用。」
秦敖:「管好你自己傻逼。」
「你好凶啊。」秦且初可憐兮兮的。
學生們最後一絲耐心也耗盡,他們再和永川恆大奇怪雙人組說上一句話都是傻逼。
一群人極其堅決、頭也不回地往更衣室走了。
林晚星和王法落在最後。
方蘇倫走到王法面前,和王法打了個招呼。
王法雙手插袋,點了點頭。
他們簡單聊了兩句,秦且初又興奮地像只猴。方蘇倫最後向王法欠身致意,提著秦且初的脖子就要走。
林晚星想了下,還是走到秦且初和方蘇倫面前,叫住兩人:「請等一下。」
「有什麼事嗎?」方蘇倫問。
秦且初突然興奮:「姐姐,你是領隊老師嗎,想要邀請我們去復盤嗎?!」
「我沒這個意思。」林晚星無奈了下,很明確地說,「我是說,沒有想邀請你們復盤的意思。」
「哦。」秦且初頓時又不興奮了,「那你來幹嘛?」
「我只想給他們解釋一下,他們不和你們換球衣的原因。」林晚星說。
「啊?」
「他們不和你們換球衣,並不只是因為輸球後的自尊心作祟。」林晚星看向方蘇倫,認真地解釋道,「而是因為,我們就這麼一套球衣。」
方隊長的臉上,很難得出現了一閃而逝的意外神色。
秦且初:「就一套嗎?」
「對啊,他們平時也不穿球衣訓練,就比賽時候穿下,一套夠了。」林晚星說。
「好吧。」秦且初倒是讓這事就這麼過去了。
「過完這段休賽期,我們就會去永川,那時候再見吧。」
林晚星說完,沖秦且初和方蘇倫揮揮手。
可秦且初突然眼睛放光,嚷嚷道:「哇,老師,你能再說一遍『那時候再見吧』么?聽上去很酷,很有自信!」
林晚星停下腳步,不解地看向秦且初。
「你在放狠話!」秦且初很確定地說,「那我也可以放狠話嗎?」
林晚星笑了下:「當然。」
秦且初挺直胸膛,露出屬於天之驕子的高傲神情來:「可惜啊老師,你們來永川不是小組賽最後一場比賽,不然就可以把球衣換給我了。」